借地種草、手作織機——在地青年鄭至翔找回樹林失傳五十年的技藝

編碼:00087
文化:潭底席
文/朱天依 圖/朱天依
責任編輯/邵璦婷

 

 

一出樹林車站,觸目所及的是各式的小攤販;沿街的傳統市場傳來叫賣的聲音,裝滿蔬菜、水果紅綠箱子映入眼底,到處都是人熙熙攘攘的聲音。這裡距離台北車站只要二十分鐘車程,卻沒有台北的車水馬龍、擁擠倉促,雖然街上也是人來人往,各忙各的,但他們腳下輕快、動作悠閒,熙攘中自有一種和諧安詳,散發著濃濃的庶民氣息。

 

腳步不停,我們來到了一棟透天厝,爬上頂樓後看見平台上種滿植物,架著遮陽的網布底下有一台木製機器,一個年輕男子坐在機器後,在晨光下靜默專注地操作著——他是鄭至翔,2011年開始在走訪樹林各處進行地方文史調查之後,發現了即將失傳的潭底蓆工藝。

 

樹林的文史工作者鄭至翔,致力於重現潭底席工藝。/圖片來源:顏麗家。

 

善用所學   找回失傳五十年的工藝

 

「潭底」是樹林最早開發的地方,最初是一片黑漆漆的沼澤地, 但卻能種植出茶樹、茭白、三角藺(俗稱藺草)等作物,其中三角藺是製作草席的良材,潭底席便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之下發展出來的。

 

編織潭底蓆曾經是樹林許多人家農閒時期的副業,也是早期樹林區民生經濟來源之一;以潭底蓆著名,樹林早期還流傳著「潭底查某賢織席」的諺語。後來因為工業發展,埤塘被填成工業區,不再種植黃麻與藺草,手工製作的織蓆也逐漸被更快速的機械取代,導致編織潭底蓆的工藝逐漸流失,距今已失傳五十多年。

 

2011年,鄭至翔在潭底拜訪居民時,發現當地九十幾歲的耆老還會這項工藝,也有傳承的意願。「耆老有心傳承,對我來說,變成一個開始」鄭至翔說。因此,他從零開始,探訪台灣各地,尋找編織潭底蓆的原料和器材,準備開始復興這項工藝。

 

最早,鄭至翔在屏東大學看到織蓆機的模糊圖片,經過多方考察後推論出編織潭底蓆的機具主要應包括:蓆規、 蓆拷、蓆担、蓆爬仔、蓆剝仔、紡綆車仔和麻刀。後來,鄭至翔在台南金寮的農村陳列館,看到展有類似的完整機具,拍照向耆老確認後,便決定以此為範本重新製作。「我是機械系出身,剛好有這方面的能力。」鄭至翔笑著說。於是他重新畫設計圖,並根據潭底蓆的大小測量尺寸,製作出新的機具。

 

鄭至翔過去擁有機械背景,因此憑著自己的蒐集來的史料,重置了一台織蓆機。/圖片來源:朱天依。

 

借地耕作 復育潭底席原料

 

機具有了之後,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尋找製作潭底蓆的原料藺草和黃麻了;說到藺草,一般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苑裡,鄭至翔也不例外。一開始他甚麼都不懂,在苑裡買了曬乾的藺草就高興地拿回家,沒想到耆老說需要現割的藺草才有辦法製作,他只好等待下次收成,再去把新鮮的藺草載回來。

 

除了藺草之外,黃麻也是一大問題,日治時期黃麻普遍於全島栽種,但現在各地已經很少看到了。奔波許多地方後,鄭至翔終於在高雄田寮崇德社區要到了黃麻的種子,他把種子帶回樹林,借了一塊地自己種,直到黃麻收成之後,才終於可以真正開始織第一件草蓆!

 

鄭至翔借了一塊地種植潭底席的原料。/圖片來源:朱天依。

 

說到這裡,我們以為潭底蓆的復育就要成功了,沒想到困難才剛要開始。「第一次織蓆的過程很痛苦,一邊織,藺草就一邊斷,要一再重新接。」藺草重複斷裂,讓鄭至翔發現品種的錯誤。原來,傳統上製作潭底蓆的是三角藺,而這次使用的是苑裡的大甲藺。「三角藺的纖維較強韌、耐衝擊,可以用機台編織;大甲藺較軟、不耐衝擊,因此都是手工編織。」於是,鄭至翔又重新踏上尋找原料的旅途,最後終於從高雄岡山買到適合的藺草。

 

曬乾後的藺草。/圖片來源:朱天依。

 

整個器具重置和尋找材料大約花了鄭至翔一年的時間,過程一波三折,但在敘述這些經歷時,鄭至翔的語氣一直是溫和平淡的,沒有抱怨、只有感謝。「只是剛好的機緣和時間點讓我遇到這些人事物,而我又剛好有能力做而已。」他謙虛地說。秉持著這樣的心態,加上過人的決心與毅力,讓鄭至翔能夠從零開始,為的就是讓失傳五十年的潭底蓆技藝再次復活。

 

用一雙佈滿皺紋的巧手  織出過往的時光與記憶

 

為了讓我們更加了解潭底席的製作,隔天上午鄭至翔特地約了我們準備去拜訪耆老。我們從樹林火車站出發,沿著長長的馬路走來,越靠近警察分局的時候,發現馬路有一點點向下傾斜的趨勢。原來,這一帶就是從前的「潭底」了。

 

高齡94歲的耆老賴阿玉阿嬤,是現存少數還會製作潭底席的人。/圖片來源:顏麗家。

 

穿過分局對街的小巷,轉個彎,來到一處古老的農家平房,一位身材嬌小、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走出來迎接我們,她就是今年高齡94歲的賴阿玉阿嬤。賴阿玉說以前都是「日時織蓆,暝時紡綆」,每天都要做出兩件草蓆,早上一件,下午一件,晚上閒暇時就用黃麻搓繩製線。

 

鄭至翔從2011年開始,走訪全台尋找製作潭底席的蛛絲馬跡;94歲的耆老賴阿玉,就是他深入社區做訪查後找到的。/圖片來源:顏麗家。

 

鄭至翔帶了自己復刻的小型「紡綆車」,當場請賴阿玉示範。雖然機具和從前的不一樣,但賴阿玉一坐在紡綆車前,立刻就熟練地搓起草繩來了。她先用小巧的雙腳輕輕地踩住基座,然後把草繩套在腿上,一手加草、一手纏繞,紡綆車輪隨之「咕嚕、咕嚕」地轉動,草絲就漸漸變成草繩被一圈一圈地轉出來了。

 

賴阿玉雙腳輕輕地踩住基座,然後把草繩套在腿上,一手加草、一手纏繞,紡綆車輪隨之「咕嚕、咕嚕」地轉動,草絲就漸漸變成草繩被一圈一圈地轉出來了。/圖片來源:朱天依。

 

這個紡綆的動作看似簡單,但其實要在極快地速度下,均勻地分配黃麻讓它纏繞成粗細一致的麻繩,沒有一定的熟練度與技術是做不出來的。「這已經變成她的身體記憶了。」鄭至翔說。許多耆老多是從懂事開始就學織潭底蓆,一直到出嫁才停止。中間雖然斷了七十年沒碰,如今碰到鄭至翔重製的復刻版機具,即使跟過去不盡相同,依然可以分毫不差作出從前的潭底蓆。

 

看著賴阿玉紡綆的樣子,竟覺得有些感動。她佈滿皺紋的雙手拉著線轉動著紡綆車時,好像又回到了七十年前,當這雙手還光滑纖細、當青絲還沒變成白髮,她就用一樣的動作在做著一樣的事。潭底蓆消失的時光與重回的面貌,彷彿都在這一雙佈滿皺紋的手上疊合顯現,那一刻,我才恍然驚覺,潭底蓆所承載的不只是一張普通草蓆,而是一整代人曾經生活過的日常與記憶。

 

 產業沒落後,織機的零件便被拆下來做其他的用途。/圖片來源:顏麗家。

 

手工編織的平價草蓆    一經一緯裡都藏著先人的智慧

 

然而,雖然鄭至翔重新習得了這項失傳已久的技藝,但是潭底蓆的傳承與復育,依然有許多艱鉅的難題要面對。鄭至翔表示由於潭底蓆的製作過程比較單調、耗時長,又沒有太多變化,因此很難引起人們深入學習的興趣。

 

他曾在社區大學用改良的縮小版機具,讓樹林民眾可以來參與並製作迷你潭底蓆,但多數人都只是抱持體驗心態來看看而已,後續很少人真正有耐心地深入學習。「現在已經停在一個博物館展示的階段,即使我可以操作他,那也只是一個秀、展示而已。」鄭至翔語帶感慨地說。

 

習得潭底蓆技藝的他,不僅幫耆老重現從前生活的記憶,也為樹林找回地方的歷史,除了盡力保留與推廣之外,鄭至翔也幫台南烏腳病紀念館復興重振他們的草蓆工廠。然而,樹林身為潭底蓆的故鄉,「現在卻連一個讓我擺放機具的地方都沒有。」鄭至翔有點不平地說。

 

他表示,樹林政府每年都辦為已逝的紅麴產業辦文化節、販售相關產品,卻對現在還活著、但可能快要消失的潭底蓆工藝不聞不問。「潭底蓆對於政府來說沒有亮點。」形象素樸、製程無趣的潭底蓆,對於習慣聲色刺激的現代人,或許沒辦法造成太大的吸引力,但鄭至翔認為潭底蓆依然有它的價值:「假如有一天人類文明毀滅了,要怎麼用人工原始的方式去達到想做的事情、製作幫助你的工具?」這或許,便是潭底蓆要讓過度依靠科技的現代人可以去思考的事情。

 

如今,潭底蓆雖然已不再是家家戶戶的生活必需品,製作的技藝也被更低廉且快速的機械所取代,然而為潭底蓆走訪過台灣各地的鄭至翔說,許多地方至今都還有著這項工藝的痕跡,機具雖已殘缺不全,但家中仍用著從前的草蓆。而像苑裡人製作較高經濟價值的大甲蓆時,腳下坐的其實也是潭底蓆這種平價樸素的草蓆。潭底蓆雖然不起眼,但或許仍然存在於你我身邊的日常裡,簡簡單單、踏踏實實,是更貼近於生活的質地。

 

斑駁的牆上貼著陳舊的報導,消失五十年的技藝獲得重現,對土地、對人來說都是在開心不過的事了。/圖片來源:顏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