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崩雲,粉塵瀰漫,石頭堆中的三峽囡仔──打石大師劉英宏

編碼:00047
文化:龍柱雕刻
文/顏麗家 圖/顏麗家
責任編輯/邵璦婷

 

 

國小畢業就來打石場習藝的劉英宏,與他雕刻的右廂房龍柱。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亂石堆中青出於藍 李梅樹:「畢業擱來學。」

 

亂石成堆、粉塵瀰漫,民國50年代三峽祖師廟前,聚集來自南北的師傅,不分寒暑敲磨石材、夜裡秉燭討論圖稿。在此同時,亦有一群孩子在打石聲與粉塵中成長,習藝成獨當一面的師傅。當年的這群孩子有劉英宏、劉信雄等打石名師──而今老成凋謝,只剩劉英宏仍在祖師廟後街,保存石雕的記憶與技藝。

 

三峽祖師廟的石頭分為台灣觀音山石、大陸青斗石、日本石,正殿較白的柱子就是由鳥居上拆下來的日本石所製。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民國50年代,祖師廟正值第三次重建,廟前打石聲此起彼落。當時物質貧乏沒有其他娛樂,住在祖師廟後街的劉英宏最愛往打石場跑。主持重建的李梅樹先生偶爾巡視,遇見了總念幾句:「囡仔郎麥攏攏迺(ㄙㄟˇ),畢業擱來學。」不過十三歲的劉英宏對念書無多大興趣,小學四年級便結束學業,和幼時玩伴劉信雄、簡芳雄等人加入打石學徒的行列。

 

從「打平直」做起 巧遇恩師施添福

 

剛進入祖師廟習藝,劉英宏跟其他學徒一樣,先從「打平直」做起,還要收理師傅身邊的工具、整理打石場,以及練習打石磚、石階、地坪等等。早期的打石場有個用紅磚和泥土蓋成的爐灶,但當時還沒有電風扇,所以每位學徒都要輪流使用鼓風爐,把風送進灶裡讓溫度升高,師傅才能敲磨鈍掉的打石刀具。

 

於是劉英宏國小畢業後立刻進入打石場,先在打石名家張清玉師傅身邊收拾雜活,經歷三川殿[1]五門的石獅製程,訓練基礎能力。之後跟著台南來的施添福師傅在中南部作「晟手」。據劉英宏口述,施添福博學多聞,不只教導技巧更傳授文化知識,在漫長的習藝生涯中,不只技術上有所成長,待人處事的謙和也多受其影響。

 

勞力密集打石業 頭手是靈魂人物

 

技藝高超的劉英宏大多不用看草稿,隨意勾勒便可訂出每根柱子上的花鳥位置,他笑稱都畫在腦海裡。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在機器還不普及的年代裡,打石業需多人分工才能順利進行。由一位「頭手」承攬工程、設計草圖、打出雛形,頭手便是整體工程的靈魂人物。而「晟手」,又稱為「二手」或「刻細的」,必須將頭手繪製的圖樣細心雕鑿成形,還得懂頭手心思,兩者之間的合作默契往往是作品好壞的關鍵。剛入門的徒弟則是做「打平直」的工作,叫做「打粗的」,要將剛採購回的石頭修整平滑,並在頭手畫完圖稿後挖去多餘的部分。

 

受前輩賞識 逐漸邁向頭手之路

  

劉英宏擔任頭手後,在民國66年回到三峽祖師廟,承攬左右兩廂房的石雕與鐘鼓樓。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劉英宏因工作態度認真踏實,很快就從小徒弟升為晟手,受不少前輩青睞。其中,亦師亦友的前輩簡志仲對他影響甚大。不只介紹工作,有時簡志仲顧不來太多工程,就交給劉英宏幫忙監督,劉英宏就在此時逐漸習得一些當頭手的功夫。

 

後來受打石師傅陳金亭的鼓勵,告訴劉英宏「走打石這一行,就一定要當頭手,才不會受別人刁難。」劉英宏深記此話,便以頭手為目標專心習藝。

 

民國57年,劉英宏第一次擔任頭手,承攬三峽普天寺的石雕,爾後陸續參與台北或台南一帶的多項工程。名氣漸響之後,民國60年,劉英宏應李梅樹之邀在國立臺灣藝術專科學校(現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教授石雕,不過3年後因孩子出生,家庭開銷增加,於是辭去教職專心接案。

 

不同於現在的廟宇工程,一張草圖套用到所有寺廟上,劉英宏承攬的每一間寺廟都有專屬的草圖。他更因為手藝傑出,有時經大木作師傅介紹給別的廟宇,有時則是廟方指名,那時劉英宏的工資可以領三大包白米,算是相當高的待遇。

 

六年後,劉英宏再次回到三峽祖師廟,打造兩廂房的花鳥柱與龍柱、祖師廟二樓的鐘鼓樓。最後在民國70年代,承攬樹林西山福德宮及中和枋寮福德宮──兩件告別作,結束這兩間廟的石雕工程後便正式退休,可惜的是,多年石雕工程的草稿多已遺失。

 

石雕工程繁複 需頭手晟手合作無間

 

打石場的分工是由頭手決定石雕尺寸、數量、位置、題材,晟手只需細細琢磨出頭手草圖中的圖樣。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在整個石雕工程開始前,頭手會先與大木師傅討論,決定石雕尺寸、數量及位置並訂購石材。決定好雕刻題材,頭手在石材上勾勒草稿、需要鑿掉的部分作記號,交給打平直的師傅將整平、挖除,再交回頭手畫大致輪廓、雕刻粗胚。頭手為粗胚畫上細部圖案後便交給晟手雕鑿,晟手的作業時間較長,一對普通龍柱需一兩年,繁複精細的則需兩年以上。

 

板凳上的雕刻時光 天再冷都吹電扇

 

雕石柱時,師傅們通常會用磚頭將石柱的兩端墊高,坐在小板凳上雕刻,一邊雕一邊轉動石柱。石柱的一端會嵌入有拉環的特殊裝置,雕好時只要用鐵鍊拉著特殊裝置上的拉環,便可將石柱立起來。而打石的師傅為了防止粉塵入侵肺部,工作時多半帶著口罩、不發一語,而且開著小電扇將粉塵吹開,再冷的天氣都要吹電風扇,便是劉英宏的工作寫照。

 

然而,即使做好萬全的防護措施,肺部也多少有損傷,雖然長期服用民間治療偏方,但晚年常是病痛纏身,比如已逝的前輩簡志仲,約三十多歲就有職業病。因此,粉塵造成的肺部問題也是劉英宏決定隱退的原因之一。

 

機器取代人力 手工師傅多隱退

 

民國六零年代後,臺灣的經濟日漸繁榮,人們事業有成向神明還願,常捐獻大量金錢蓋廟。因此,民間對廟宇的需求日益興盛,連帶地讓臺北八里的採石業及打石店也生意興隆。七零年代後更是廟宇工程的快速增長期,但此時手工打石的師傅多已隱退,因石雕業勞苦又有健康威脅,也不願傳給下一代接棒。

 

於此同時,技術的改進也大幅衝擊傳統石雕業,怪手和中大型電鋸切割出來的石頭非常平整,取代人力打石的工作。而業者為了降低成本,廟宇的石作多由中國大陸引進,成品運到臺灣安裝,承攬者只和中國大陸的工廠接洽,不再需要臺灣的打石師傅。缺乏工作機會之下,不少師傅退休,或者另謀他職。

 

永遠的石雕囡仔 劉英宏心繫祖師廟

 

採訪當天劉英宏第一個提到李梅樹,反覆說著:「李先生叫咱畢業擱來學,囡仔郎麥攏攏迺」,還記得小時候進打石場前,要跟李梅樹問安;對於祖師廟的一磚一瓦,劉英宏念著產地、名稱、施作的工法,並為聽不懂行話術語的年輕人盡力解釋。

 

三峽區秀川里里長李楷瑞(左)居住在劉英宏家隔壁,從小看著師傅們打石,對祖師廟有濃厚情感。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年過七十,拄著拐杖,有點重聽,已經不是當年的猴死囡仔,但想起在祖師廟打石的童年,劉英宏驕傲的說:「三峽國小那一屆,只有我一個人做石雕。」現在劉英宏仍居住在祖師廟後街,偶爾他會進廟裡晃晃,回想石縫間尚未風化的記憶。

 

李楷瑞與劉英宏一邊確認石柱上端構造的專有名詞,一邊為遊客講解石柱的工法。 /圖片來源:顏麗家攝

 

[1]在廟宇的最前方做為門面的三川殿,裝飾在整座廟宇中可說是最華麗的。 因屋瓦為竹節瓦,如同往下的水流,旁邊兩個高起的部份為「規帶」(垂脊),剛好將前殿屋頂分為三部份,故稱之為「三川」。


參考資料: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古蹟保存研究所 謝宗佑《打石司傅劉英宏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