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碼:00043
文化:彩繪
文/王亦信 圖/王亦信
在日本,設計師把當地特色畫在下水井蓋,成為一道特別的風景;在台灣,同樣有一位師傅,用城市彩繪妝點著台灣許多角落。三峽河堤自行車道上、蘆堤河濱公園長長的階梯、或是新莊幸福路某個巷口,你都能夠和他的畫作來一場邂逅。
一雙粗糙的手,畫了六十年,如今仍未停下手中的畫筆。紀雲煙所經歷的,其實比我們看到的更多,他手中厚厚的作品集,回顧了六十年來,堅持作畫的職人精神。
蹲在地上作畫的紀雲煙/圖片來源:王亦信
一代人的回憶:手繪電影看板
紀雲煙老家在台中龍井農村,幼年母親就過世,他只讀到小學就輟學,十四歲開始在社會上謀生。起初,在台中的畫廊當學徒,老闆嫌他個頭小、扛不起看板,拒絕收留他。他輾轉到台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願意收學徒的。
「我什麼都做,跟在師傅後面做雜工,洗畫筆、調顏色,師傅吃飯就站在一旁幫他添飯,他洗澡就幫他燒水。」紀雲煙回憶當學徒的生涯,說起這些畫電影看板的師傅,根本沒空教學徒,大家都是自己偷閒學,沒有薪水,沒有假日,甚至連三餐都吃不飽。那是一個遠去的時代,一個衣食無憂的我們想像不到的時代,卻是紀雲煙真實的回憶。
那個時代電影院上映新的片子,都靠師傅手工繪製電影看板,也因此畫電影看板成了紀雲煙少年時最深刻的往事:巨幅的畫布分成許多個格子,按照比例把原稿放大好幾倍,師父描好輪廓,十幾個學徒就負責一個個格子上色,之後師父再修細節,巨大的工程量往往只有兩三天的時間完成。
年輕時的紀雲煙和他的手繪廣告看板/圖片來源:王亦信
午夜十二點戲院散場,觀影人散去後,紀雲煙和其他學徒還要把舊的看板拆下,掛上新畫好的。這些看板都重複利用,畫完就塗白底再畫新,一層層的顏料重得不得了,還要加壓條防止它彎曲。通宵做完這些事情,都已經快天亮了。
他說:「電影下片的時候,我累到趴在欄杆都能睡著,像無尾熊一樣睡在街頭。甚至走路都睡著,回家路上還常常碰到電線桿。」
如今這些辛苦的回憶,被輕描淡寫的說出來,紀雲煙反倒是很感激那段畫電影看板的學徒日子,正因為這些磨練,讓他積累了豐富的繪畫經驗,日後無論是畫建築圖、街道彩繪、甚至3D透視圖,都沒什麼難得到他的。
手繪建築圖:一個悄悄消失的職業
廿八歲的紀雲煙開了人生第一間店,業務範圍很多,其中就包括手繪建築圖。那是個電腦尚未普及的時代,建商要賣房子,或者是學校、公司想要一副建築物外觀圖,都找美工師傅手繪。紀雲煙回憶,景氣好的時候,師傅繪圖價格甚至不是按張數算,而是按樓層算,「畫一層樓就要一萬塊」。
紀雲煙畫過的建築圖,沒有一百張,也有九十。他不需要參考具體設計圖,只要對方跟他講,這棟大樓大概長什麼樣、有多少層、面積多大、外觀什麼顏色,心中就能勾勒出一個模樣,甚至只用一天,就能畫出一副栩栩如生的建築外觀圖。
維也納大廈的手繪圖/圖片來源:王亦信攝
復興百貨公司的手繪圖/圖片來源:王亦信攝
不久之後,電腦世代來臨,對美術師傅來講,是殘酷又致命的打擊:這意味著,傳統的繪圖技術不再被需要,取而代之的,是電腦作業機械化、成本低、並且可以高速量產的技術。
有人質疑,這些師傅可以去學電腦。但事實上,很多從事美工手繪的師傅,都和紀雲煙一樣只上過小學,連26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根本就不懂用電腦,即使有孩子教他們,也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
「手工繪圖一天最多畫一張,電腦噴繪速度多快啊,我們學畫的,現在都無用武之地了。」紀雲煙說,那段時間同行的師傅紛紛失業,或是轉行去做別的事情,然而「隔行如隔山」,學了一輩子的手藝再也沒辦法糊口,是多麼無奈的事。
但紀雲煙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因為他相信「人工手繪一定有電腦取代不了的地方」,為此他更精進自己的技藝,更注重細節,力圖畫作能勾勒出電腦無法媲美神韻。也嘗試到艱難的環境,例如山地斜坡上作畫,「畢竟電腦只能用印的、貼的、手工總能有求生存的辦法。」
城市彩繪 保存城市文化的另一種方式
目前紀雲煙做得最多的,還是城市彩繪。年近七十歲的他,卻依舊神采奕奕,每天提著油桶穿梭在大街小巷作畫,無論是蘆堤河濱公園的階梯、淡水漁人碼頭、台北光復橋,毫不誇張地說,整個台灣都是他的畫板。
自家門前的牆壁也成為了紀雲煙城市彩繪的作品之一。/圖片來源:王亦信攝
紀雲煙說,台灣的城市彩繪最早起源於塗鴉。塗鴉一直是西方城市裡的一項特色,也是很多創意的泉源。
早期在台灣,塗鴉是犯法的,抓到會被警察開罰單。但漸漸地,有許多人發現經過塗鴉後的牆面因為其創意和特色,吸引了許多觀光客,例如西門武昌街的外牆,就是極具特色的觀光點。後來,政府則開始以「街道美化工程」合法外包這件事,水利局、區公所或是里長也會請一些畫師來彩繪街道牆壁,便形成了我們現在常常看到的街道彩繪,紀雲煙笑稱:「這就是臺式塗鴉!」
因為紀雲煙畫過很多電影看板、廣告看板,起初接觸過城市彩繪便很快上手,他的作畫有板有眼,一絲不苟,很快便在台灣小有名氣。許多廣告公司投標政府的美化工程案,就找紀雲煙合作。於是,城市彩繪成了他如今的工作重心。
很多人都低估了城市彩繪的難度,其實它是一項兼顧體力和技術的工作,紀雲煙常常風吹日曬一畫就是十幾個小時,遇上下雨工期縮短,晚上還要咬著手電筒摸黑趕工。
他試過在斜坡作畫,跪在那邊一整天,膝蓋都磨出血;也常常在高空作畫,有一次站的梯子一個不穩倒了,紀雲煙重重摔在大理石地板上,整整躺在床上一個月。
淡水福佑宮外牆彩繪惹爭議 紀雲煙:城市彩繪是一把雙刃劍
去年12月,淡水福佑宮外牆彩繪引來爭議,部分人認為,彩繪讓老街失去了古色古香的韻味,文化局也以影響古蹟保存為由,依文資法要求廟方停工並說明,交由文資審委會審查,研議後續處置。
紀雲煙談起這件事,他說,城市彩繪也有正面和反面,有人覺得吸引觀光客,但有人覺得破壞古蹟,自己並沒有偏好哪一種看法。
在他看來,古蹟是需要維護的,而城市彩繪應該是其中一種維護方式,並不是本末倒置地搶去古蹟的風采。畫圖要挑選地方,像是樓梯這種較沒有顧忌的就可以畫,但磚瓦、吊橋這些就不應去破壞。
有新聞聲稱,淡水福佑宮的彩繪是出自他手,「我完全沒有參與,那也不是我的畫風。」他也說,同行的朋友一看這個手筆,就知道不是他,只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他也不想追究那麼多,因為畫畫是快樂的事,自己也沒有閒工夫擔心,因為還有很多案子等著他。
在紀雲煙看來,繪畫是很有意義的事情。在構思畫作的時候,他還會先了解當地的文物,抓出特色,盡量和當地人事物有所連結,彩繪更有看頭,更有深度,例如在畫三峽中山公園時,他特地畫進了油桐花的元素。
紀雲煙也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視力衰退或是手腳不靈活,他反而自信地說自己的繪畫越來越精進了,因為功力是日積月累的,「我要活到老、畫到老。」
紀雲煙站在雲河美工社門前,一生的志業讓他在繪畫上越來越精進,他說他要「活到老,畫到老」。/圖片來源:王亦信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