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碼:00088
文化:木作
文/賴柏寧 圖/邵璦婷
責任編輯/鄧欣容
夏日頭城的柏油路上塵土蒸騰,黏膩的悶熱感受頑強地爬上肉身,一時揮之不去;然而,一進到啟文木藝坊,裡頭木料清雅氤氳的香氣迎面而來,使得燥熱的空氣與浮動的心,傾刻平和下來。一抬頭,只見兩邊牆面上掛滿各種木製工具與樂器作品,角落的機械馬達則徐徐轉著⋯⋯
木藝太初——兒時的掌中陀螺
神采奕奕的陳啟文師傅,是頭城地區受人敬重的木匠「啟文司」。/圖片來源:邵璦婷。
啟文木藝坊的創辦人陳啟文,接觸木藝至今已有40多年歲月。談起這段木藝人生的起點,陳啟文將時間軸線拉回他的童年;當時不比現在,小童們隨手就是新奇有趣的塑膠玩具,為了在生活中尋點樂子,年幼的陳啟文懷抱著無限的好奇心與創造力,蒐集家中的工具和木料,閒暇之時便敲敲打打,試圖製作屬於自己的小玩意。那段期間的摸索與嘗試,使陳啟文對木雕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同時,也發現自己在木藝上的天份。
當時,他最得意的自製玩具,便是陀螺——同學們爭相搶玩的情景,無疑成了一種肯定,為他帶了偌大的成就感。陳啟文細數著過去時光以及雕工細節,臉上難掩興奮的神情,說著便攀上角落的木架,摸尋出一個小巧的木製陀螺模型。
他將模型捏在手裡,仔細地向我們解釋:眼前陀螺看似樸實無奇,裡頭其實大有學問——製作過程中,不僅要注意保持整體型態的勻稱,若旋出時能發出聲音,在同儕間便會大受歡迎、賣得好價格——自幼便起頭的實作經驗和發自內心的愛好,隨著歲月逐漸累積,成了陳啟文往後鑽研木藝的基石。
看似不起眼的陀螺童玩,卻是開啟陳啟文木藝生涯的大功臣。/圖片來源:邵璦婷。
眼前,雕刻刀起起落落,在木塊上刨起一蜷蜷木屑——陳啟文回憶起兒時的玩具,個個都得出自雙手的一鑿一刀。對他而言,童時經驗興許是某種預言,揭示自己與生俱來就是吃木藝這行飯的。
堅持所擇 盡己所能
憑藉著前述對木工的熱情,陳啟文自求學時期就開始拜師學藝,他懷著抱負一一拜訪街上的木工店,但老闆見他年紀輕,便對他抱有疑問與成見,遂行拒絕。陳啟文求職處處碰壁,只好從雕刻大理石、粗糙玉石等簡單的工事做起,當起了學徒;當時,學徒每月所得的薪水實在微薄,每個月也不過調升五十元,若缺乏興趣跟熱忱根本做不下去,那段日子裡煎熬的苦倦,凡人無法想見。陳啟文的百般屈就,只為最終抵達學習木藝的殿堂。如今只見他雲淡風輕地豁達笑道:「都說木藝學到來,三個博士都讀完了啦!」
其實過程中,陳啟文也不是沒想過放棄,他曾一度捱不住,丟下工作跑去幫姊姊販售進口服飾,然而三、四天過去,他便因為害羞、叫賣時喊不出口,加上不懂商業模式而使進貨出了問題,進而體認自己並不適合這份行業。他乾脆狠下心將庫存通通分送給鄰居,毅然決然地回頭埋首於自己真正熱愛的木藝——這一歸來,四十個年頭,從來就不再想過要離開。
秉著對於木藝無法割捨的命定情感,加上學習機會得來不易,陳啟文在習藝過程中更加勤奮且仔細。而當年的時緣機運,更讓他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他在家鄉學習木雕時,木雕已非熱門技藝,許多師傅甚至紛紛出走,陳啟文因而自嘲自己是「末代學徒」。然而,這反倒給了他磨練的機會。彼時,店內的所有工作他都需要上手——不論是匾額、神龕、神桌,甚或大理石座椅——都在他的技術範圍之內,而正是年少時期此般密集且多領域的工作內容,使得陳啟文成為一個謹慎卻不失靈活的極品木藝師。
一雕一刻之間,都是幾十年累積的功夫。/圖片來源:邵璦婷。
擁抱鄉土 為頭城家鄉出一份力
在頭城生、頭城長的陳啟文,對於腳下這片土地,自然有著滿滿的眷戀。因而,出師後年僅25歲便在頭城創業、開啟自己的工作室,亦熱衷於推廣在地文創,也獲頒台灣工藝之家,成為了頭城人口中親切和善的「啟文司」。
在頭城,宗教信仰與在地文化始終緊密嵌合——共同記憶的延續與工藝美的追求互融共生,像一條透明卻結實的細線,串起了過往與今日的頭城面貌。多年前,地方上重要的信仰中心——東嶽廟——面臨廟會、遶境所使用的「七爺八爺大仙尪仔」長久使用而受損的窘境,廟內人士幾番討論,決定請託陳啟文進行修復工作。
愛鄉心切且勇於挑戰的陳啟文,毫不猶豫地便接下了大仙尪仔的修復重任——當時,神像的木料大半被蛀蟲啃蝕而腐爛,神尊早已面目模糊。然而,觀察入微、行事細心的陳啟文,仍從神尊破損不堪的形體,看出了兩尊大仙尪仔的耳朵以不同的雕工、形狀呈現;加上其中一尊的厚道,而斷定兩尊神像其並非同一人所造;回憶起來,他說道:「匠師在創作時,就算極力避免,還是會不自覺將一點點的『自己』殘留在作品身上。」
那段修復之路道阻且長——腐朽嚴重的部分,陳啟文得查找各式文獻資料、歷經重重考究與判定,才能進行重繪;其中,神尪從前繪上的眼珠已不復見,為求擬真,他找來了水晶球,將之切邊,再由深到淺細細描摹瞳孔的神韻,最後更加上一些裝置,使眼球靈活轉動。除此之外,陳啟文發現先前作為原料的玻璃纖維無法塑型,若結構不平之處將難以修補,思慮過後,他靈機一動——以化學藥劑硬化蟲蛀,再將尼龍線埋在木材表面下,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細心調整才將其磨平。凡此種種顯現了仿製的困難需要各種機件精準的配合,尚要考量各種材質的限制與應用——這次的修復,像是冥冥之中緣分,陳啟文在過程中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為其所深愛的家鄉樂土,奉獻溫柔而強大的心力。
除了大仙尪仔之外,陳啟文也接下了神龕的修復工作,他細心的跟我們解釋原作設計的工法,以及損毀的地方該如何修復。/圖片來源:邵璦婷。
神龕底座斷裂之處,陳啟文也盡力修復的跟原來一樣。/圖片來源:邵璦婷。
擇一事、終一生 渺小而浪漫的期盼
當然,陳啟文最重要也最在乎的,仍是木藝創作。空閒時,他總想著怎麼畫草圖,就連睡覺時仍在思考——閉著眼睛,手依舊對著空氣比劃、想像。對於木雕技藝,他滿懷著一輩子的熱愛,至老仍未有一絲消減。為此,他不免憂心,倘若自己過幾年,老到無法在作工了,頭城的木雕行業是否將就此滅失?
陳啟文說道:「要找到願意傳承木雕手藝的人,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因為從事這項工作,需要十足的耐心。我的木藝坊就像小型鐵工廠一樣,提供各式各樣的器具——凡事具備,只欠缺有心想要學習之士!」為了傳承木雕工藝,他費盡心思,不但每週五在啟文木藝坊開辦相關課程,提供各方夥伴接觸木藝的機會,亦用自身多年的經驗,加以指導、提點,甚至開設木雕玩具DIY教室、向學校推薦木藝課程——只希望開啟另一個生命的木雕之眼。
離開前,我們問了陳啟文對自己與木藝未來的盼想,只見他淺淺地笑著,直言:「真希望自己沒有包袱、沒有痛苦、沒有任何時間與金錢壓力,如此就得以慢慢沈澱,慢慢地做自己想做的東西。」陳啟文的語言輕暖幽微,何嘗不是所有消逝中的工藝,最渺小的奢望。
陳啟文的工作室外面有一面黑板寫著:「不用幫我訂目標,我自己會訂,而且訂得更嚴格。」四十多年的光景,靠的不只是對木藝工作的熱愛,還有他對嚴以律己的處事態度;陳啟文瘦弱斯文的外表下,絲毫藏不住他澎湃的匠人魂。/圖片來源:邵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