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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歌仔戲
文/朱天依 圖/邵璦婷
責任編輯/邵璦婷
在人來人往的大龍峒保安宮旁,一間靜謐的小咖啡廳散發溫暖的黃光,寧靜的角落坐著一位滿頭銀白髮絲的婆婆,穿著一身素色黑衣,身材看來嬌小瘦弱,但她的背脊打得直挺挺的,面容莊重,自有一股端淑氣質,她就是被譽為「台灣第一苦旦」的廖瓊枝。
廖瓊枝身穿著一身素色黑衣,身材嬌小瘦弱,面容莊重,自有一股端淑氣質。/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為一雙繡花鞋 第一次學唱戲
廖瓊枝的父親林欽煌是地方上的富家子弟,戀上貧窮人家的女兒廖珠桂,在女方懷孕後,林欽煌向父母提出結婚的要求,但長輩以雙方家世背景懸殊為由而反對,廖珠桂只好生下廖瓊枝獨自撫養。1938 年,廖珠桂搭船出遊,卻不幸遭遇船難,當時僅兩歲半的廖瓊枝就這樣失去了母親。
母親過世後,廖瓊枝被帶到基隆給祖父母扶養,祖父靠著靠補傘補鍋養活祖孫三人,但廖瓊枝11 歲時,外公病逝,原本還過得去的生活頓時瓦解。為了分擔家計,她小小年紀就出去做生意,夏天賣枝仔冰,冬天賣燒炸粿,因為當時窮得沒錢買鞋子穿,廖瓊枝到哪裡都是打赤腳,夏天踩在柏油路上燙得要死,冬天又凍得難受。
因此,廖瓊枝最早接觸歌仔戲的機緣,竟然就是為了要得到一雙鞋子。當時,廖瓊枝家附近有個歌仔戲子弟社叫「進音社」,廖瓊枝有空時常會去看戲,不知不覺跟著哼哼唱唱也學了一點。後來她聽說只要學了戲,登台的時候,團裡就會送給初學者一雙繡花鞋,於是便主動要求祖母讓她去學戲。
可惜天不從人願,廖瓊枝進入進音社不久,就因為在玻璃瓶工廠打工時傷到腳,而失去登台演出的機會,夢寐以求的繡花鞋也就跟著飛了。在進音社待了一年後,廖瓊枝的祖母過世,失去依靠的她,展開了流離的命運。先是寄身在賣藥團,後來又差點被騙到妓女戶,逃出來後為了還債,十四歲的廖瓊枝把自己賣給金山樂社當「綁戲囝仔」,開始進入正式學戲的生涯。
東方最美詠嘆調 苦入人心的功夫
進入戲班後,一切都要從基本功練起。從唱、念、做、打開始,天天吊嗓、天天練台步,作為戲班徒弟,不僅甚麼都要學,也甚麼雜事都要做,非常辛苦。廖瓊枝十四歲學戲,十八歲出班,遇上內臺戲的風光時期,前後待過的內台戲班包括金山樂社、金鶴、富春社、美都等等,因著「做活戲」的要求,累積出精湛的演出實力,二十一歲時進入龍霄鳳,開始學習苦旦的精華。
從戲多年,廖瓊枝最受觀眾愛戴的就是她感情豐沛、如泣如訴的哭調,把苦旦的精華演得精采絕倫、賺人熱淚。廖瓊枝說:「我都不是在唱別人,是在唱自己。」由於人生經歷的苦難特別多,讓她在演苦旦時,更能切身體會悲苦的感覺,把自己的情感融入戲中。
此外,廖瓊枝表示要讓哭調動人心弦,不只聲音要有感情,表情也要有「苦」顯現,要連哭帶唱,又不能哭到唱不出來。「我以前不敢在外面唱,常常跑去廁所練習。」廖瓊枝透漏自己在哭調上下過不少苦功,練習情緒與表情配合,拿捏哭與唱之間的分寸,直到這些都能掌握地精確、恰到好處,廖瓊枝的哭調才逐漸臻至成熟,成為觀眾心目中「東方最美的詠嘆調」。
唱戲要順時調適,但歌仔戲的藝術不變
廖瓊枝唱戲生涯六十載,前前後後經歷過內臺、外臺、廣播、電視等等各種形式的歌仔戲。問起廖瓊枝哪一種演出形式最能夠發揮歌仔戲的精華?廖瓊枝正色回答:「歌仔戲的呈現主要在藝術上,跟型態沒關係。每一種演出形式都有各自的不同之處,演員要隨之調適。」
廖瓊枝表示,像是內臺戲與外台戲的差別就在於表演環境不同,觀眾的狀態也不同,內臺戲的觀眾會靜靜坐著看你演出,但外台戲觀眾會來來去去,觀眾多演員就賣力,觀眾少或是都不專心,演員也會變得馬虎,較容易受到觀眾影響。廣播電台需要靠聲音、唱腔取勝,而演電視歌仔戲的時候,則是要注意鏡頭範圍的限制,做身段動作不能像在戲台一樣自在。
另外,日治時期受到皇民化的影響,傳統戲曲被禁演,因此歌仔戲曾發展出改穿和服、唱日本軍歌等等配合當局政策的「變身」,俗稱「胡撇子」。後來,有的「胡撇子」更發展成穿較露的現代衣服、化濃妝等成隨眾流俗的樣貌。「胡撇子」型態的歌仔戲,廖瓊枝也有演過,她認為「胡撇子」的出現是時代背景下不可避免地,因此在「胡撇子」流行時期,演員要適應其與傳統戲不一樣的地方,在心理上也要調整過來。「不管演傳統或演胡撇仔戲,都要演得道地。」不管歌仔戲的外在環境怎麼變,其戲曲藝術和基本功夫才是演員永遠需要實踐的功課。
苦難中的點滴之恩,化作傳承的溫煦動力
問起廖瓊枝甚麼時候對歌仔戲產生興趣的,廖瓊枝說:「以前唱戲都只是為了溫飽,直到開始做傳承時,才真正對歌仔戲產生興趣。」廖瓊枝在1980年的「民間樂人音樂會」,獨唱歌仔戲哭調,受到師大音樂系教授許常惠的讚賞,從而邀請她投入歌仔戲傳承的工作。
提起許常惠教授,廖瓊枝說:「我在他身邊看到他對本土的東西的熱愛,我就會想我該怎麼去愛自己的東西。」從事歌仔戲的薪傳工作後,她全副精神都專注在歌仔戲,也重新對歌仔戲的藝術做研究。「一旦投入就有感情,就會越做越喜歡。」廖瓊枝笑著說。
在薪傳的路上,廖瓊枝也曾經歷歌仔戲沒落至谷底的困境。當時廈門的大學曾以極好的薪資條件邀請廖瓊枝赴中國交流,她也婉拒了:「我怕去那裏傳,台灣歌仔戲傳統精華的藝術會斷掉。」廖瓊枝對於台灣歌仔戲的不受重視備感憂心,不惜放棄高薪,留在台灣一肩扛起傳承的重任。「每個國家都要有自己的文化,而歌仔戲是台灣本土的東西,是真正從這塊土地生產出來的。」說起保存台灣本土文化的必要性廖瓊枝語氣堅定,話裡充滿對於歌仔戲的熱愛與驕傲。
正在指導學生唱戲的廖瓊枝。/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現在的廖瓊枝已不再演戲,以教戲的傳承工作為重,整個生活都跟歌仔戲密切結合,回想起這輩子學戲、唱戲的時光,雖然當時很辛苦,但現在覺得很感恩。「在我最苦的時候,是歌仔戲讓我有一個家。」廖瓊枝這麼說,眼裡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訪談結束後,我們進入保安宮旁觀廖瓊枝的教課情形,她的學生從年輕人到中年人都有,她站在學生之中顯得特別嬌小,但是她的每一個身段動作,一姿一勢比出來,就是輕巧自然地到位,成熟而流暢,別有一番韻味。我看著她全神貫注教課的身影,想起她方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是懷抱著感恩的心情在傳歌仔戲。」廖瓊枝這一生看盡了人間苦難,但到頭來她卻只記得愛與感恩,她毅然接下歌仔戲薪傳的使命,全力以赴。一輩子辛苦磨出來地不只是無與倫比的一代苦旦,更是一顆溫煦照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