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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斲琴
文/朱天依 圖/邵璦婷
責任編輯/邵璦婷
行車來到關渡,沿著河岸附近長長的小路,蜿蜒曲折好幾轉,看見一棟屹立在空地上的白色建築,這裡就是斲琴大師林立正與兒子林法的共同開設的工作坊——太古琴館。
走進建築,一位穿著素樸襯衫的老人緩步而出,一頭灰白的長髮紮成馬尾,下巴蓄著短短的鬍子,面容和善,聲音低緩從容,有一種古代隱者悠然的氣度,他是斲琴大師林立正。
林立正一頭灰白的長髮紮成馬尾,有一種古代隱者悠然的氣度。/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為友做琴 打漁船長化身斲琴大師
林立正是山東人,從小隨家人遷居台灣,家境清苦,高中肄業後曾擔任多年船長,後來因緣際會開啟製琴生涯,至今已四十多年。
談起接觸到古琴的契機,林立正憶起二十多歲時,一位彈古箏的朋友放了管平湖的名曲《流水》給他聽,引起了他對古琴的興趣,「我是打漁的,聽了這曲感觸比較深。」林立正笑著說。
後來有朋友想學古琴,但買不到琴,林立正就自告奮勇要幫朋友做一把。「我叫他借一把琴來讓我看看,看了就覺得我可以做。」就這樣,從小學過木工,也有漆工基礎的他,憑著借來看過的琴、一本梅庵琴譜和自己的想像,就這樣土法煉鋼地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把古琴。
太古琴館外堆放著智擒需要用到的木料。/圖片來源:邵璦婷。
辛勤向學苦鑽研 踏實造就真功夫
然而,真正開始學習製琴是在遇見古琴大師孫毓芹先生後。
林立正在做出第一把琴後,為了買弦,輾轉找到了孫毓芹。由於自古以來斲琴技術通常不外傳,孫毓芹很好奇這位年輕人如何無師自通,便要求看他做的琴。「老師從頭到尾都沒有隱藏甚麼,我問的他都給我指點。」提起孫老師,林立正心懷虔敬地感激。那次之後,他便開始在孫老師門下學習。
問起林立正會製琴,是否也會彈琴呢?他溫婉而謙虛地表達:「曾學過一陣子,後來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那在試音上會有問題嗎?」我不禁好奇。「一開始音色都請老師聽,後來聽多了,就能自己辨別音色了。」回憶起學徒時期,林立正微笑著說孫毓芹老師的教學方法都是給一個大方向,讓學生自己去研究。「我們費的功夫比別人多,我們的收穫人家也比不上。」鑽研學習的過程雖然辛苦,過後回頭看,卻正是這些踏實的根基,造就了如今精湛的技藝。
歷史改變形狀 木質影響聲音
談到恩師,林立正對老師鑑定古琴的眼光讚譽有加:「孫老師最厲害的就是知道如何辨別古琴。」林立正表示鑑定其實是斷代(判定此琴的年代),要根據古琴的形制(外形)、斷紋、音色、銘文落款和木色去做判斷。
從形制來看,由於古琴在中國的發展歷史悠久,每個朝代也都各自有不同的外形和大小之別,但琴終究是要給人彈的,變化幅度有限。「唐朝國勢強大,社會上男女較平等,琴很寬、很長、很厚、面很圓,共鳴效果好,聲音就壯盛。」、「宋朝的外患不斷,受人壓迫,琴比較扁、比較平。」、「明朝的琴秀氣,因為國小、心胸小,琴的形制也較小,但小小地方也要當老大,所以做得很精緻。」提及各代的古琴,林立正彷彿化身成一個滿腹故事的說書人,以豐富的學養和自己的史觀融合,為我們娓娓道來古琴的轉變。
另外,從木材來判斷琴的好壞,裡頭也有大學問,林立正說越老的琴聲音越好,那是因為木材的關係。「木材裡面有樹酯、蛋白質、醣類等,這些東西會隨時間慢慢揮發,年代越久,木材裡細胞空間越大,共鳴效果也越好。並且,樹指揮發後, 木材的纖維就會裸露在空氣中,年代久了會脆化。脆化後,傳音速度快,弦震的量會減低,音色會更好。」
用雙手「生孩子」 挑戰創造的快樂
古琴的製作需要經過多道工序,從選材開始,製作粗胚、刨刮成形後,再裹布、上灰與上漆。古琴的琴體主要為兩片木板刨空內部相合而成。上為琴面下為琴底,刨空的內部叫做槽腹。
裹布上漆後的琴身。/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選材時,傳統上通常以鬆軟的梧桐木作琴面,使琴有良好的發聲效果;以堅硬的梓木做琴底,這樣琴身就不易變形。兩木相合後,就裝上各式配件,如:岳山、承露、絃軫、龍齦、冠角、護軫、雁足等,再裹上麻布,以防止木材因日久而由內向外裂,之後上灰來填平不同木材之間的高低差,最後再上漆,就完成了。
雁足,琴腰底部的支柱,為固定琴身的作用。/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冠角,用以架弦。/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在這些工序之中,最難的就是上漆,「一定要漆到完全平整,差一點點也不行!只要差一點,整個琴面的光澤就不對了。」林立正說自己現在年紀大了,視力不如從前,做這種細膩的漆工尤其辛苦。
從漆樹中萃取的生漆。/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一連串的製程中,除了粗胚可以使用機器幫忙之外,接下來幾乎都需要手工打造、修磨,非常耗工費時,不是輕易就可以學會的,但林立正認為製作古琴最大的樂趣也正源於此。「生孩子快不快樂?那還是有跡可循的。這是無跡可尋,憑空生一個東西出來!」林立正說著,略為蒼老的臉頰上,漾出愉快的笑容,他在親手打造的每一把古琴裡,感受到創生的快樂。
船過水無痕 妙手弄琴巧回春
然而,除了古琴製作之外,古琴修復也是一件難事。林立正自從孫毓芹門下出師以後,在斲琴技藝上廣為知名。前前後後修過不少歷代名琴,如臺北故宮元琴「雪夜冰」、張清治教授之唐琴「桐雅」、畫家蔡本烈先生之宋琴「松風致和」、香港唐建垣先生之元琴「青山」、孫師之明琴「鏗韶」等等都是經過他的妙手回春,才得以重振雄聲。
這些琴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晚唐古琴「桐雅」。林立正回想初次見到「桐雅」時,琴是包在布裡的,他一把布揭開,裡頭斷紋表面被風化的碎屑,風一吹就雪片般地飄了出來。
「那把琴真的是漂亮!」林立正形容那刻滿落款及銘文的琴身時語氣裡充滿震撼的驚嘆。「以前身分地位不夠的人不能落款,那些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琴上書法字下筆渾成的氣勢讓林立正嘆為觀止。於是,他小心翼翼復原「桐雅」,讓所有斷紋和字跡完好如初,「船過水無痕」般一點痕跡也沒留,林立正說:「看不出來修過,才算是真正地修復。」
林立正提到,現在會做古琴的人比過去多,但大多數人是做一把自己玩玩而已,真正專業的人其實很少。在過去,製琴者是彈琴的人豢養的工匠,處於從屬身分,社會地位不高,大文豪韓愈在《師說》中就寫到:「巫醫樂師百工之流。」這一點是到了近代,大家文化素養普遍提升後,製琴家才逐漸受到社會的重視。
坐在琴上長大的孩子 琴繫父子心
「爹,這裡要三吋還是兩吋?」訪談進行到一半,一位身材高大,戴著帽子的男子,突然捧著一把琴來問——他是林立正的兒子林法。
林法與林立正的學生協力製作古琴。/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製琴所需的工具們。/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林法從小就常跟在父親身旁,深受古琴的薰陶,小學畢業後便開始學琴,大學時期赴中國就讀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先後跟過許多古琴名家學習,回台後又在北藝大讀了碩士,現在已是台灣著名的古琴演奏家,目前也繼續跟著父親學習斲琴。
聊起林法學習古琴的契機,「一開始想說玩玩,沒想到玩一玩也玩出深厚的興趣。」他說著聳聳肩笑了,好像學習古琴和傳承父親的技藝都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林立正也忍不住插話:「他會修琴不意外,從小就是坐在琴上的嘛!」說著父子兩人相視而笑。
林法現在除了開演奏會及教琴之外,其餘時間也在工作室裡自己製琴,「每個演奏者都會希望有一把最適合自己的琴。」身為演奏家,他由衷地說。「我的琴不是我自己做的,就是我父親做的。」林法的語氣中充滿自豪。父子倆因為長時間的相處培養出良好的默契。因此當問到林立正會不會擔心古琴技藝無人傳承的問題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會啊!至少已經有他了嘛!」說著看了林法一眼,慈祥的雙眉下,露出一對笑彎的眼。
林立正與林法父子情深。/圖片來源:邵璦婷攝。
窗外的西下的斜陽照進屋裡,父子倆比肩而坐,自顧自地談起了林法前一陣子演奏的曲子。我們邁出琴館,琴聲從身後傳來,林立正、林法父子,延續了悠揚的樂音,也傳承了紮實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