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菊子江山憶日常

編碼:00014
文化:九份歷史
保存人:吳江山、菊子
文/温涵鈞 圖/郭子苓

 

五月中的午後,我們在輕便路上遇見,放有蘿蔔菜籽和黃色安全帽的老房子,也遇見了房子的主人:菊子和江山。

 

第一次遇見嬌小的菊子,她笑的時候好美,頭會側向一邊。

 

洗金業見證人 菊子

 

菊子,今年79歲,總是穿著花布衫和寬褲,笑起來有些害羞,會把頭偏向一邊、用手遮住皓齒。她是我們在九份的第一位領路人。

 

記得第二次探訪菊子時,她有點焦急地走出屋子來尋我們,原來,她準備了一鍋米粉炒和魚羹湯。老人家怕菜涼了,打電話、四處走,卻又遍尋不著我們。

 

這道米粉炒,可是菊子的拿手好菜。民國80年,九份觀光業正要起飛。搭上這股風潮,菊子的鄰居開張了一間小吃店,是九份的唯二,菊子也過去幫忙。當時,客人都從舊道上山,不走豎崎路;於是,輕便路上的小店生意頂好,米粉炒、豬血湯和菜頭滷,每份20塊臺幣,物美價廉。菊子上班的每一天,總是不停地炒著一鍋又一鍋的米粉,至今歇業已屆20年,還有老顧客嘴饞地上門來詢問米粉炒。

 

江山說,菊子的米粉炒和魚羹湯,是煮上將近80年才能有的好味道。

 

菊子很可愛,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她都記得,但如果問事情的發生年分,她一概沒印象。幸好,菊子記得事件發生時,她的年齡,並隱約說得出該年的生肖。

 

菊子說,她還小時,就因為採金業跟著家人來到九份,那時很多人口都是外來的。大家窮,但是窮不能阻止人們擁有夢想。當時,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極小的房間裡,煮飯必須和鄰居輪流使用大烘爐;賺來的錢入不敷出,便當菜色永遠是菜脯和豆干,一顆蛋得分三頓飯吃。但是菊子的回憶是富足的:她記得小時候父親堅毅地養活十口之家、夏天,買一手冰塊,用刀背剁成剉冰吃的沁涼、身為三姊,對弟妹特別多的愛護和疼惜。走過這麼多年,菊子說,日子苦歸苦,還是得繼續過下去的。

 

菊子30多歲時,也當過收票員,她不記得確切票價,倒是很確定以前看戲是奢侈的享受。沒演電影時,也會有一些歌舞團和歌仔戲到山上來。也許對菊子來說,那些真人演的戲才是好看的。剛起步的黑白無聲電影,就像剛落寞的九份,寂寥冷清,被動地等人來欣賞、解釋。

 

菊子的婚姻,倒是比較主動的。22歲結婚的菊子,在18歲就該結婚的氛圍下,吃過一些流言蜚語的苦。但是,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也算是有了一個好的姻緣;以前和九份經濟一起興盛過、潦倒過的回憶,也跟著現狀逐漸穩定了下來。

 


江山是含蓄的,第一次見面,我們訪問菊子,他就坐在屋裡悄悄地聽著。

 

採金業見證人 吳江山

 

認識菊子的那一天,我也認識了比菊子大7歲的江山。

 

江山的人,如他的名,像江,也像山。江山總是穿著白上衣,和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褲子,舊歸舊,還是能看出那是硬挺的衣料。江山說話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抑揚頓挫,宏亮如一口鐘。

 

江山的家庭來自宜蘭,但是,他這一生的最愛與最恨,大概都留在九份了。江山是九份國小的學生,那時的老師有臺籍和日籍,他們都寵愛江山,江山永遠是班上的代表。他說過,以前的老師是獎懲分明的。他們鼓勵向學,利用下班時間輔導學生,甚至也讓學生寄宿在家中;但是,學生如果不好好學習,就得受連坐法懲罰,一人為惡,多人擔。在那個年代,老師擁有的可是比警察還要大的權力。

 

江山是好客的,菊子煮了米粉炒和魚羹的那天,他反覆提醒我們,說話歸說話,要記得吃;面對比十人份電鍋還多的食物,江山認真地說,要吃完,沒吃完不能離開。大概,這樣爽朗的個性,和他的過去有關。江山並不是一個特別富裕的人,然而,和臺陽公司合作的日子裡,挖到金礦,扣除上游的抽成,他總是不吝於多給挖礦師傅幾分。江山說過,挖礦是集合眾人的努力才能完成的。

 

單打獨鬥者,如羅漢腳,吵架了、沒錢吃飯了,江山也會掏掏自己的口袋,請上一桌好酒好菜;幾分錢有什麼大不了,人和人之間,不能斷了聯繫。而江山也挺有趣,以前採金的中盤承包商,他一概不記得名字,但倒還能叫出幾個如「王阿龍」、「臭頭虎」般的綽號。

 

江山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喝茶,他只喝半熟半生;閱讀,他一定戴上老花眼鏡,細細地把看過的字複述一次;說話,習慣用右手點一支菸,左手在空中筆劃,像一種儀式。我記得他對我說過一個故事,一個日本人建設臺灣的故事。當時在三貂嶺地區,為了運輸煤礦而開闢了一條鐵路,打通今日的三瓜子隧道。全長約111公尺的隧道,當年由一位日籍工程師設計,由兩端分別鑿入。最後接通時,卻發現接口兩端水平高低不同,於是這位工程師,自殺了。江山說,這是日本人的性格,做人做事要有擔當,對不起國家社會,就切腹自殺。今日,這個坑道口上,還題著當年的「至誠動天地」。人未必能勝天,但是,人永遠能抱持一種尊敬、感謝的態度。

 

江山說話時,一定面朝著和他對談的人,眼神深沉、認真

 

江山也是念舊的人,他表面上不說,看他的金戒指便能知曉。那是九九九九,人類所能冶鍊最純的黃金。以前學採金的人,要跟著前輩進坑觀摩,資質不到的人,就是看了三年還是摸不著頭緒,但是,江山學了大約半年,便摸出一些脈絡;外頭賣的是純金或是合金,完全躲不過江山這等行家的眼睛。雖然採金業沒落之後,江山也從事過其他工作:臺金公司的煤礦工、臺電公司機械員、自己做的小生意等等,但他這一生最懷念,是採金,要是有機會,他現在還想再採。

 

遲來50年的婚紗照,菊子和江山都笑了,像年輕人那樣,但心繫得更緊。

 

菊子和江山 六十年如一日 相敬相惜

 

菊子和江山的家,小小的,外頭擺了菊子採收的菜,還有江山以前在臺電工作的老虎鉗和安全帽。大廳供俸著兩尊神明和祖先牌位,從以前流傳下來的信仰,不是統治者可以隨意剝奪的。江山有抽菸的習慣,而且抽得兇,菊子碰了碰我的手,說她有點擔心;但是,江山理直氣壯又調皮的說,80多歲的老人如他,能跑能跳會抽菸,已經是萬幸了。大概,你很難去剝奪一個人小小的快樂,江山一定也知道抽菸的問題;也許,裊裊白煙和被煙燻黃的姆指指甲,是江山通往過去的一把鑰匙。

 

菊子和江山,在一起快60年了。菊子稱呼江山「他」或者「阮頭仔(福建話)」;江山稱呼菊子「她」或者「恁阿嬤(福建話)」。他們不會隨意地用狀聲詞,如:「喂」、「嘿」,代替對方的稱謂。兩老平日的休閒,就是看看電視。客廳那臺會唱會跳的彩色電視,總是開著,好像想趕上它所錯過的那個精彩年代。電視上頭,一張相片特別搶眼:黑頭髮的江山挽著微笑的菊子,黑西裝加領結,白婚紗加項鍊。

 

以前,沒有機會穿上好服裝結婚的他們,好好地挑選了衣服、做了頭髮,也上了妝。人類的情緒是無法測量的,但是我相信,一起走過這麼多年,走到了一個比較安穩的時代,有了一個家,和一些可以留戀、可以講述的故事,菊子和江山在這照片裡,一定是幸福又快樂。

 

菊子和江山,他們笑過,也哭過。以前認識的親友一個個過世離開,只有他們屹立不搖,硬是把黃金山城的歷史和傳說,活成了一種真實。於是,菊子擺一擺手,笑了一笑,江山深深地行了一鞠躬,如第一次遇見他們時那樣說,「下次再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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