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峒保安宮的拼場傳奇──郭陳家族,四代匠人延續台灣堆花技術

編碼:00055
文化:堆花
文/王亭穎 圖/廖芸嫻
責任編輯/邵璦婷

 

建築裝飾藝術,是因應建築性格而賦予其藝術性的處理手法,可以表達出宗教信仰、地方生活型態等人文特色,而堆花則是傳統建築裝飾技法的一種。

 

傳統建築的裝飾工藝可以大致分為雕刻、塑造、組砌、鑲嵌、彩繪等五大類,郭亘富的曾祖父陳大廷是做塑造類的工藝起家,整個陳郭家族可算是「塑造 」類的匠師世家。陳大廷特別擅長傳統閩南廟宇的「厝頂工事」,也就是剪黏、堆花、交趾陶等屋頂上的裝飾工藝。

 

執業時正逢日治初期,社會動盪,民生經濟情況不穩定,幾乎沒有大型廟宇修建工事的記載,不過,關於曾祖父陳大廷,郭亘富向我們說起了一個陳郭家族代代相傳的經典故事。

 

第一代師傅陳大廷 「拼場」流傳敬業精神

現在位於台北市大同區的大龍峒保安宮,在約莫百年前曾有一次大規模重修工事。

 

當時,建造保安宮的主事委員們,對於修建師傅的人選意見不合,有人希望請中國來的有名師傅,有人希望請在地的台灣師傅。所以大家決議用「拼場作」的方式,讓中國師傅洪坤福做左半邊的屋頂,台灣師傅陳大廷做右半邊的屋頂。
當時經驗少,陳大廷認為自己技術不如洪坤福,為了拼名聲,他卯足全力,花費時間、金錢在所不惜。曾數次帶著兒子陳旺來以及過繼給郭家而改姓的郭三川,跑去廈門觀摩取經。

 

去了兩三趟後,幾乎傾家蕩產,讓家裡一度只能吃飯配蔭豉仔,所以又有一個「蔭豉仔師」的別稱。雖然修建完後,一般大眾還是認為洪坤福所做的部分較精美,但是陳大廷敬業、精益求精與拼場的硬頸精神,也流傳下來,成為陳郭家族的鮮明形象。

 

大龍峒保安宮在約一百年前,曾有一個「拼場作」的重修工事。/圖片來源:廖芸嫻攝。

 

用抹刀看功力  細心通過甄選

到了第二代,陳旺來與郭三川共執家業的1920年代,正值日本總督府應統治需求而大量建造新式建築,兄弟倆也在此時遇到了特別的契機。

 

當時總督府徵求台灣的工人參與水泥及石膏等裝飾工程,陳旺來懷著在新式建築中能獲得不同發展的想法,帶著弟弟郭三川去應徵總督府工程的工人。

 

當時日方要求參加應徵的人帶著平時使用的抹刀,並以抹刀的清潔度與磨損情況決定是否錄用。抹刀清潔度顯示著應徵者的工作態度,而磨損清況則能顯示其功夫深淺,如果磨損面集中在刀尖,就表示此人施力方法不正確,功夫還沒到家。

 

陳旺來兄弟通過檢核,遂有了跟日本匠師學習、一起工作的機會,也是在那時候,學到了開模(做模型)的技術,甚至獲得日本人贈予的一套堆花工具,而這套工具也跨越了近百年的光陰,跟著陳郭家族的事業綿延至今。

 

郭亘富展示日本匠師贈予祖父的堆花工具,其外型宛如現在學校的美術雕刻工具。/圖片來源:廖芸嫻攝
郭亘富說,這些工具是由韌性夠又不會太堅硬紅櫻花木製成。/圖片來源:廖芸嫻攝。

 

從厝頂到厝底  陳郭第二代奠基大稻埕

 

在總督府工程之後,市區改正計劃也開始在各地進行,陳旺來與郭三川兄弟倆獲得主導大溪街、迪化街、保安街、重慶北路等的牌樓立面裝飾工程的機會,陳郭家族也從上一代的傳統建築「厝頂工事」,轉型成新式建築的立面裝飾工藝。

 

所謂的立面裝飾工藝,就是要在建築立面空白處放上圖樣和花紋。陳旺來兄弟憑藉著之前向日本人學習的經驗以及觀摹日本工匠在台灣建造的新式建築,將西式的花草圖騰與中式傳統的文樣結合,成為變化多端的「番仔花」。

 

其中位於保安街的葉金塗厝,是陳旺來兄弟的成熟作品,其堆花厚度、立體感以及線條流暢度,完美詮釋了葉宅想要強調的精緻與氣派。自此之後陳家兄弟做西式堆花的名聲如日中天,陳郭家族的事業也在大龍峒、大稻埕附近穩穩扎下,現在迪化街、重慶北路的古厝花紋仍有一半以上都是他們的作品。

葉金塗宅的立面堆花。/圖片來源:翻攝自文化部文資局《一心一藝‧巨匠的技與美2》

 

建築裝飾熱潮退 重拾瓷尪仔技藝

到了1930年代,番仔花的熱潮較為減退,陳旺來轉行批發建材,但郭三川仍在本行繼續耕耘。1930年代後期,總督府因應戰爭,限制了民間建築的建材來源,郭三川重拾傳統瓷尪仔的技藝與製作烘爐,勉強維生。

 

民間蕭條的情況一直到二戰後,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數年,商業活動才漸漸復甦。約1950年代,一方面為修復因戰時轟炸損壞的房屋,一方面商業復甦也讓人民累積了一定的財富,此時台北的房屋又經歷了一波大規模改建。郭三川重出江湖,以日本時代累積下來的經驗與名氣,接獲大量的建案,引領台北、基隆地區透天厝的裝飾流行,甚至得到「番仔花王」的盛譽。

 

神明旨意 郭德蘭意外成為師傅頭

然而,眾多的案子讓郭三川一時應接不暇,因此他讓從小就跟在身邊學習的長子郭德蘭另外組織一班師傅,製作立面堆花裝飾。這段期間的大量實作經驗,也讓郭德蘭的技術迅速成熟。

 

家傳事業中,通常得要老一輩的師傅退休,才會由後輩接手,因此雖然郭德蘭已經能夠當領班師傅(師傅頭),名義上卻還是在父親底下做事。

 

直到1963年北投忠義行天宮建造之時,廟方以擲茭的方式決定各個工事的師傅頭。輪到郭三川擲茭時,卻一直無杯,此時有人提議用兒子郭德蘭的名字來擲,結果居然有杯,讓當時才三十五歲的郭德蘭跌破眾人眼鏡地,成為一群五十幾歲師傅的師傅頭。

 

雖然是一個意外,但卻成為了郭德蘭接下衣缽的契機。郭三川在這個工程中以相當嚴格的方式指導郭德蘭,當其他師傅挑戰他的資歷時,郭三川也全力為兒子化解。而郭德蘭也在強大的壓力下,加倍努力來證明自己有成為師傅頭的實力。

 

突破傳統 第三代郭德蘭成就古典新建築

 

除此之外,北投忠義行天宮的工程案,也成為郭德蘭跨出自己家族傳統領域的機會之一。傳統建築通常是做對稱的結構,一樣的構造很多,如果一個一個做,成本會很高,也會大小不一、不夠漂亮。
所以郭德蘭決定嘗試用從前父親跟日本人學的開模技術,將木作的斗拱以水泥開模取代。這項嘗試不僅有濃厚的實驗性質,也需要大木師傅與堆花師傅的密切合作。

北投忠義行天宮的水泥斗拱,是當時頗具實驗性質的嘗試。/圖片來源:翻攝自文化部文資局《一心一藝‧巨匠的技與美2》

 

當時郭德蘭與大木師傅討論許久,木模子的設計與製作原已算是郭家的獨門工藝,再配合大木師傅的提點,郭德蘭不僅學到了計算尺篙以及木結構的知識,也讓郭家的開模技術更上一層樓,之後的其他座廟宇也沿用當初做的模型製作斗拱。

 

傳統融合現代 第四代郭亘富守護家族生命史

 

郭亘富師傅。/圖片來源:廖芸嫻攝。

 

如今,陳郭家族第四代傳人郭亘富,正肩負著家族的生命歷史。
郭亘富國小畢業後,先聽從父親郭德蘭的建議,去萬華學泥水一年,包括泥水的材料、本性、硬度等,之後就一直待在郭德蘭的身邊,跟著他參與大大小小的工程。當時剛好是郭德蘭成為師傅頭不久,因此郭亘富可以說是見證了父親突破家族傳統、找到新天地的全部過程。

 

郭亘富也繼承了前幾代好學不倦、處事嚴謹的原則,投入現代營造業以及古蹟維護的工作,他使用家傳的堆花和開模技術,配合現代化材料施工,還自學電腦繪圖,畫出屋簷、柱子、欄杆等等構件如何分配。

 

為了讓業主、工人、結構技師都看懂,還要同時畫出側面、正面和俯視圖,現在也是文化部列冊中的唯一一位堆花技術保存者。

 

郭亘富自學電腦繪圖。/圖片來源:廖芸嫻攝。

 

修復祖父作品  奠定家族口碑

問起郭亘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他說,應該是民國九十年都市更新時,保安街的翻新工程。因為是祖父郭三川以前做的,由郭亘富來重新規劃、修復,對他來說更是意義非凡。

 

除此之外,郭亘富也說起華梵大學找他做華表以及法華塔的往事。所謂華表就是大型的旗桿,扮演著路標的作用。當時華梵大學欲興建華表,看到文化大學的華表,希望找到製作的師傅,打聽之下發現是郭德蘭的作品。

 

之後輾轉得知淡江大學、故宮的華表都是郭家的作品,才發現要完成有品質、有古風的華表,非得要現在郭家挑大樑的郭亘富不可,也顯示出郭家在這個領域的好技術及好口碑。

 

華梵大學的華表。/圖片來源:取自華梵大學網站。
外七層、內四層的法華塔。/圖片來源:取自華梵大學佛教學院佛教學系網站。

 

關於技藝的傳承,郭亘富說,對他而言,有興趣、刻苦耐勞、懂得工程倫理的人才符合要求,這個行業需要實際參與工程累積經驗,了解新材料的變更,還要跟上新技術的學習。他也表示這幾年自己身體也不若以往,目前已經不實際參與工程,轉而在弟弟的建築師事務所當顧問,接案也謹慎非常。

 

「我們人就像一塊海綿,走到哪學到哪,技術要學,材料要變更,能不能做,值不值得做,要謹慎考慮。」郭亘富說的這一席話,或許就是陳郭家族的技藝能夠代代相傳、綿延至今的秘訣吧。

 

從第一代陳大廷、第二代陳旺來及郭三川兄弟、第三代郭德蘭、第四代郭亘富,陳郭家族從傳統的厝頂工事,到堆砌花鳥蟲魚、飛禽走獸,再融入鋼筋混凝土建築。如今這個綿長的家族事業已經超過了一百二十年,沒有被時間的洪流淹沒,反而將傳統成功融入現代,每個傳人的孜孜矻矻、敬業負責,最終造就了這個動人的篇章。